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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丕甄】鸭跖草

       魏王败了。

       建安二十四年的十二月,邺城正迎来一场少有的大雪。那个冬天,汉中来的这个消息与漫天飞舞的雪片一起覆盖了这座城所有的一切。铜雀的金翅披上了厚重的白色羽毛,显得振翅难飞;玄武陂被冻成一片死寂,丝毫寻不回昔日练兵演武的煊赫景象。

       留守监国的魏太子刚刚处理了魏讽一党的叛乱,得到这个消息后,每日与汉中前线消息往来,为退兵事宜安排部署,十多天未曾合眼。饶是他自幼骑射的体质,也终于病倒了。担心有人趁这个时机作乱,因此病情是保密的。他并未回府中养病,而是住在日常办公之所文昌殿侧殿。知道病情的除了他的心腹重臣陈群、司马懿,只有日日陪伴在旁的侧室郭夫人。

       暗黄的幔帐、浓郁的药香、木色的床榻。

       魏太子不知道昏迷了多久,终于醒了过来。他微微睁开眼睛,见床榻边正坐着一位素衣女子,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药碗,一双柔荑正在捣药。他轻轻吸了一口,这陌生而熟悉的安恬气息。

      夜晚的殿中太过寂静,这轻微加重的呼吸被女子觉察到。她抬起头来,看到他睁开眼,笑颜淡淡:“你醒了。”

      魏太子脸色瞬间冷却:“这里的宫女、黄门一贯会偷懒!”

      女子微微低头:“是我让他们各自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郭氏恃宠生娇,竟把我的病情泄露出去。”

      女子轻声道:“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魏太子冷笑道:“我竟不知道,你这样在意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女子捣药的动作不曾停下。

       魏太子继续说:“我怎么忘了,王后生病那年,你不顾自己刚刚生产,去孟津照顾。谁不说你是最孝顺的儿媳。如今我病了,你自然不会丢掉这个机会,宣扬你的贤德。”

       女子一点儿也没被他激怒。她从旁边的案上取过煮好的药,在床榻边坐下,亲试了一口,觉得不烫了,将勺伸到他唇边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股气没得到回应,有些气恼地瞪了她一眼,说道:“你以为我怀疑你要毒死我,所以才试给我看?在你心里,我就这么多疑?”

       她默默将勺收起,和碗一起放在案上,然后说:“太医说,你今晚若能醒来,再发烧一夜,病就好了大半,再休养半月就能恢复了。外面的事,尚书令会处理好的。你不可再多思虑。”

      魏太子语气渐缓:“你何时回府?”

      女子答道:“我就在此处。”

      魏太子气极反笑:“这次我的病没几个人知道,你这样辛苦委实得不偿失。”

       女子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,吩咐道:“你往里面去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魏太子立即向床榻里侧移动,给她空出块地方,之后自己心头懊恼:我为何要听她的调遣!

       女子将自己外衣除去,仅着一件白色深衣,钻进被中。她先解开自己深衣的丝带,再解开他的,将自己冰凉的肌肤贴住他发热的肌肤,抱住他。

       魏太子只感觉扑面而来的她的气息、她的触感。上一次他们这样亲近还是什么时候?太久了,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,感觉却还是那么熟悉,熟悉且新鲜。他禁不住也拥住她,手触到她时,体中升腾出一股让自己气愤的灼热。他不想她看见自己落败的神色,只好把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。他听到她格格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 她双手攀上他的颈,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舒展魅惑。

       他伸出头来,疑惑道:“你,你是中了蛊吗?”

       她盯着他小狗般纯良的眼神,止不住笑意:“我吓着你了?”

     “你不曾这样对我。”他的语气是薄薄的哀伤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道是谁先起意,两人很默契地从拥抱中分离开,各自仰面躺着。

       许久,她先开口:“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,穿的是白色,头发流泻在地上,眼睛像雾霭。我让你抬头,你不看我。”这是他的记忆。

       她笑了笑:“邺城被围了半年,我每天都在想你们破门而入的情形。我每天想我会被奸淫还是被杀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他捉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她却不理会他的阻止:“事实也没什么两样。不过是有个名分,说出去好听些。你总不会以为这是个风雅故事罢。我不看你,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你。幸好,没几天你就从征去了,整整半年。‘援琴鸣弦发清商,短歌微吟不能长’。何以见得我会弹琴?”说到此处,她的语调稍稍滞涩。

       他越发窘迫,胡乱答道:“从一开始,皆是我的臆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不置可否,自顾自地回忆:“你是春天回来的,接风的酒宴,我迟到了。进去的时候听到笳声渐渐起来,一个声音递入耳中。你唱的是从没听过的曲子,词也是新的。咬字很轻,平直、清淡,于笳声中难辨竹肉。恍惚中似听到援琴鸣弦一句,我便看你,你正好也在看我。其实,我当时很可惜,我的琴一直在家乡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脸色渐渐平静,说:“回去以后,我看到庭中的柳树,书房里我的弓箭、弹棋,被细细收着。我告诉你那首新作的歌儿叫《燕歌行》,问你喜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们去邺西射猎,我坐在石头上,看你在浅草间驰骋。你从马上探下身,送给我一簇蓝色的小花。”她从心里生发出一股柔软。

       他似乎有些无奈地正名:“那是鸭跖草。形状像蝴蝶。行军的山林间这种花极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温柔地笑道:“你自负世上之物无所不识,自然不错。你最喜欢射猎,为此被崔琰先生骂了一顿。之后改了几月,又恢复原样。叡儿不到三岁的时候,你就天天早上带他去打猎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想让叡儿比我强么,我五岁才开始学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后来我才知道,”她轻轻地摇摇头,抚上他的脸颊说:“叡儿每天早上醒来很早,你是怕他扰我睡眠,所以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揽过她的腰,贴近她的额发,轻声呢喃:“为什么不能一直那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安然地躺在他的怀中,平静而哀伤地说:“我们本来就不一样。我是个刻板无趣的人,有时候会羡慕你的通脱,但更多的时候我并不认同你的轻佻、狷急。”

       曹丕一副了然的沮丧:“知道,你欣赏的是像你一样方正儒雅,如琢如磨的君子。可是我很怀疑,即使是一个君子,假如他真的心悦你,在你的面前也会是永远波澜不惊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所以你觉得我从没有心悦于你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可你若是真的在意我,为什么总是把我推到姬妾处去?你若在意我,不会嫉妒吗?”

       她说:“不嫉妒、不狷急。贤人之教,须臾不敢忘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我宁可你为此而气恼我,用拳头锤我,把姬妾都赶走。我宁可你是个任性不懂事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我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大声哭笑,也许那样你会喜欢。可那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我何尝……你就是不信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喃喃自语:“你也总是不信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自嘲地说:“我还没有高估自己到那样的程度。你待我是很好,一个贤淑夫人的完美样本,没有人可以挑剔。假如你嫁了别人也会这样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静静地说:“这是我恋慕你的方式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感到心里一阵巨大的震颤:“你说你,恋慕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垂下眼睛,浓密的睫毛在空中划过弧线。

       正值傍晚,殿内是黑的,屋外却有一些光线。她侧面的轮廓被外面的一点点光线照成优美的剪影。如果不是她的睫毛如扇羽般微微翕动,他会以为眼前的她并非真实存在着,而只是他少年时心中幻化的那个影子,那个他只见过三天,却思念了七年的少女。他曾经以为她会爱他的,因为他天生有着悦目的面孔、挺拔的身姿,他和她一样喜欢书籍,他会写她喜爱的诗,会弹她喜欢的琴,甚至他会专为她谱曲作歌,他的骑射胜过众人,剑术超绝群伦,身手矫健足以在乱世中保护她。可他错了,原来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性情,她喜欢的是世家君子的优雅,是啊,他自谓不输任何人,但这一点他输了,他有着最有权势的父亲,却不曾出身于那样世代绵延的文雅家庭。她根本不需要解释,他当然知道,像她这样高傲清洁的人,即使不爱他,也不可能做出违背道德的事。她这样的人也可以为了责任将自己献祭。她可以不爱他却因为妻子的名分与他亲近。静谧的夜里,他常常拥着这具温玉般的婉顺的身体默然无语。她完美地诠释着妻子的责任,却从不释放给他任何超过伦常规定的私密感情。她竟然是恋慕他的吗?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这么想,犹说:“你看我病得快死了,来安慰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黯然:“这是我的悲哀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吻上他的肩膀。从肩膀开始,她的唇温热过他的前胸、腹……她的温度无法不激起他的回应,可他仍然相信这也许是她又一次高贵的献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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