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丕甄】邺中记（二）
“余又学击剑，阅师多矣。四方之法各异，唯京师为善。桓、灵之间，有虎贲王越善斯术，称于京师。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，具得其法。余从阿学之，甚精熟。”注：“建安五年七月丁酉，与伯仁对剑于中庭，因思兄长。”
——《典论·自叙》
“建安五年七月丁酉，袁君为幽州刺史，携姬赴任，余留顾舅姑。”
——《文昭皇后日志》
许都，原本是冀州的一个小县。相传，上古尧帝之时，有高士许由曾牧耕于此，尧帝听说了他的贤明，想禅位于他，但许由见到传达消息的人，就跑到颍水里去洗耳朵，表示不愿意听这样的话，坚辞了尧帝的好意。后来，此地便得名为许。建安元年，曹操到洛阳迎接汉天子，迁都于许，并将此地改名为许昌。从此，这个原本默默无名的小县，就成了大汉帝都的所在。而曹操也把自己的司空府建于此。
对于住在司空府的孩子来说，这几个月是非常轻松的时光。因为威严的司空大人奉皇帝命令征讨反逆的袁绍去了。司空大人有很多位夫人，每个夫人都有一个自己的院落。而府内西南角的一进院落住的是司空大人的儿子和养子。
中庭植的是一棵槐树。修长的枝互相交错，枝上的叶子像绿色的羽毛一样遮盖了一片天空，为炎夏的天气带来了阴凉。
累累的枝桠下是一张开着的窗子。窗下案边，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少年，一红一兰，一坐一立。
小男孩握着手中的竹简，伸给少年看，声音稚嫩得很：“阿兄，给我讲讲这首。”
少年刚刚一直往窗外张望，见小男孩问，只好勉强拿过竹简来看：
“野有蔓草，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，适我愿兮。
野有蔓草，零露瀼瀼。有美一人，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，与子偕臧。”
“这是诗，郑风，野有蔓草篇啊。”少年刚看了一句就不耐烦地说。
小男孩央求道：“说的是什么，阿兄给讲讲。”
少年拗不过他，只好拾起竹简，一句句给他解释：“野有蔓草，零露漙兮，是说一个人在野地里看到了生长茂盛的草，草上面挂着晶莹的露珠，这当然是在清晨。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。这句说，这样的场景中，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，她的眼睛清澈明亮，像露珠一样。我与她不期而遇，而她，正是我倾心的人……”
他一边看一边讲，不自觉地，声音越发沉静。他也是像小男孩这么大的年纪就读过这首诗，那时候只是背诵而已，并没有对这诗的内容产生什么兴趣。可这次读到“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”时，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出现了一幅清晰的画面：是在宛城，那日伯仁终于找到了他，在回许昌之前，他们与那个救了他的少女分别，少女立在岸边柳旁，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和飘带，还有她矜持到几乎没有的笑意。此刻，他不可抑制地在想，她那样的女子平常都怎么生活呢，一定会弹琴或者弹筝，她弹的一定不是堂皇雍穆的陈旧调子，必定是能牵动人幽微感情的悲音。她的声音那么好听，像清晨的露珠滴落到蔓草间，她必定会唱歌，但她只会唱给自己的亲近的人听。小时候是父母兄姐，现在，自然是她的丈夫了。如果有一日，我能坐在她的身侧，听她弹琴吟唱……他的思绪不可抑制，想象的画面太过于美好，他怕很快就会忘记，有强烈的冲动必须要把这些想到的东西记录下来。母亲以前是歌女，常会教他们兄弟唱些好听的歌儿。那就写成歌词好了。他想到了如今时兴的《善哉行》曲子，便以有美一人为开头，思索下去：
“有美一人，婉如清扬。妍姿巧笑，和媚心肠。知音识曲，善为乐方。哀弦微妙，清气含芳。流郑激楚，度宫中商。感心动耳，绮丽难忘。”
第一段很快写完，接下来如何写呢？正当他在想这个问题，窗户上一阵“笃笃”的声音。
少年只好暂时抛却这段诗思，纵身一跃，从窗口跳了出去，稳稳落到院中地面上。屋里，小男孩不住地拍手叫好。方才敲窗之人一身灰衣，微微笑着，一言不发，只是从剑鞘中抽出自己的长剑，摆出了击剑的站姿。少年也拔出宝剑待阵。
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，几乎同时出剑。
他们在槐树下仗剑而对。他们身上的衣服随着快速移动的步伐如行云般流动，偶然打落低压的树枝上椭圆形的叶子。打斗中，少年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。
那时，他和兄长在父亲的军营里。兄长巡视完士兵的宿营情况后，回到营帐内，见他正在读书，一边解下盔甲，一边笑着说：“二弟，喜欢读书是好事，不过晚上看书会把眼睛看坏。不如让兄长考考你的剑法吧。”他一向佩服兄长的剑法，听兄长这么说，便兴奋地去取壁上的短剑。兄长抬手止住，走出营帐，从地上随便拣了两根树枝，给他扔了一根过去。他接过树枝，双腿微屈，右手持树枝向前刺去。兄长则一边后退一边伺机前进。来往数个回合，双方都无法击中对方。兄长忽然将身体前倾，引他移步上前，然后将身一转，树枝正中他额头。他佩服地看着兄长：“阿兄，我什么时候可以把剑练得像你那么好？”这时候，兄长温和地开玩笑：“等你比我大的时候吧。”就是那一晚，敌军冲进营门，兄长让他从西北方向的小道逃走，自己则去大营救父亲。几天后，他再次回到那片战场，找到了兄长的尸体：身中十数箭，躺在浓稠的血泊中。
“要让我？子桓你还不够格！”灰衣人一边出言提醒对手的神游，一边迅速以手中长剑点中他的上臂，然后在他衣服上轻轻划下一道剑痕。
一场打斗结束，少年似乎还是神色游离，抚剑道：“伯仁，这是阿兄生前所用的剑。”
灰衣人搭上他的肩膀，也感叹道：“真快，子修大哥离开已经三年了。那一战，要不是甄家女儿，你也活不了。”
少年忧道：“这次，父亲正是与她的夫家作战。不知道此刻，她在做什么？”
灰衣人道：“用不了多久，司空大人就会进攻邺城，我们都得去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