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以今日所为,不知终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否,臣愚窃恐终不能也。……虽荷圣恩,然疾病衰惫,耗心力于薄书期会之故,已觉不逮,但目前未敢告劳。然恐终不能上副陛下责任之意。”上默然良久,乃曰:“朕欲卿录文字,且早录进。”
这是熙宁五年正月,王安石与宋神宗赵顼的一次对话,被王安石记在他的《日录》里。
在王安石五年的宰相生涯中,曾多次提出过辞职。每次辞职,宋神宗总是再三挽留。他曾说:“朕与卿相知,近世以来所未有,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,形固不足累卿;然君臣之义,固重于朋友,若朋友与卿要约,勤勤如此,卿亦宜为之少屈。朕既与卿为君臣,安得不为朕少屈?”言辞之殷切,简直像溺水人想抓住唯一的浮木。
而这一次,王安石没有提出辞职,也没有以往那种强硬词锋。一句话中,竟然说了两个次“终不能”,都不像人们通常印象中那个总是刚健笃定的“拗相公”了。他只是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衰惫,以及对自己和神宗变法事业未来的无望。
王安石曾经多次当面指责宋神宗对变法事业的不坚定:
“臣论此事已及十数万言。然陛下尚不能无疑。如此事尚未异论所惑,则天下事何事可为?”
“人言所以致此,由陛下忧畏太过。”
“小人敢无所忌惮者,陛下当求其所以然,此不在他人,在陛下而已。”
其疾言厉色,哪里像臣下对皇帝,引得当时和后世一大波道德君子的批评。
而宋神宗从不生气,总是默默地听着,甚至是笑着,然后出言安抚王安石。
可当王安石已经倦于这样的督导指责,对他的未来不再抱有希望了呢?
“上默然良久。”他只有沉默。
在君臣二人共处的沉默里,宋神宗可能会想到很多事。
他从小就是个谦恭有礼的孩子,讲读时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,即是大热天,也不用扇子。
做颖王时,有一次得到一个时髦靴子,被属官指责后,便面有愧色,立刻叫人毁掉。
他喜欢读《韩非子》,曾手抄一本,被侍读发现后,就说只是给府里增加一本藏书罢了,并非我喜欢。
当了皇帝后,每次入事两宫太后,总是恭敬地站着,寒暑不变。
《宋史》是以称赞的口吻记录这些事的,因为这是谦抑、是敬畏,是儒臣心中的美德,也像极了很多现代人心中的好孩子。
这些人看不到或者无意看到,神宗在很小的时候,为了满足他人的期望,已经学会了压抑和隐藏自己的喜好。他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展露在外,因为每次这样,外界对他的反馈都是负面的。可如果一个人不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外,与现实世界互动,如何形成对自己的信任感呢?
神宗很会看人,早在十二三岁时,就知道王安石,一即位便选择了王安石辅佐自己。神宗看中的王韶,为宋朝拓地两千里,招抚蕃族三十余万帐。可也是他,曾经想废除青苗法,在王韶被诬陷时不信任。这种不信,与其说是神宗不信王安石、王韶,不如说是他不信任自己的判断,不自信。
王安石很清楚这一点,所以经常鼓励他:
“陛下天资聪明,群臣上殿,陛下考察其才,十得八九,此非特群臣所不可及,载籍以来殆少及陛下。”
“天锡陛下聪明旷绝,如拔王韶于选人以治边,韶材果可以治边;拔程昉于近习以治河,昉果可以治河,乃天锡陛下聪明旷绝也。”
即使被王安石这样的牛人反复夸赞,神宗还是不自信,经常对政令不敢坚决执行,以至于反对政令者照样在朝廷占据高官要职。
这样性格的宋神宗选择了王安石开启了影响千年的熙宁变法。这是这个谦恭的“好孩子”一生最大的叛逆。“好孩子”一旦叛逆,往往是程度最深的。因为他们压抑太久,太想好好践行一下自我意志了。可在这过程中,他始终不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决策,以至政令不坚,变法未能完全达到效果。他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,让千年之后的人看到了他试图突破性格桎梏,想要有所作为的努力。但他一生并没有战胜由这性格所影响的命运。
熙宁元年的夏初,刚即位不久的宋神宗召见王安石。在王安石说唐太宗不足法,希望他成为尧舜时,他说:“卿可谓责难于君矣。然朕自视眇然,恐无以副卿此意。卿可悉意辅朕,庶几同济此道。”
王安石清楚在苟且因循的社会中,变法的激烈和残酷不啻于一场赌命的战争,所以一开始,他就拿出了必须要胜的觉悟。而神宗却在开始就没敢想过成功。这段和王安石并肩作战的岁月,可能是他回顾短暂一生时少有的感到幸福的时刻。
因此,他总是很想挽留王安石,想要把这段岁月延长,再延长,可他也知道,自己最终无法挽留。
于是在熙宁五年正月这次长久的沉默之后,宋神宗对王安石说出了最后的请求。
“朕欲卿录文字,且早录进。”
如果你不能继续陪伴我,匡辅我,请至少留下你的文字。